「跟幫派搶人」有多難?他們8年拉回無數觸法少年,直指台灣教育困境:資源在哪裡?

回到家一樣貧窮、一樣沒有歸屬感、一樣渴望外面的世界能認同自己是個「有用」的人,這正是觸法少年「越關越大尾」的主因...(資料照,逆風劇團提供)

回到家一樣貧窮、一樣沒有歸屬感、一樣渴望外面的世界能認同自己是個「有用」的人,這正是觸法少年「越關越大尾」的主因...(資料照,逆風劇團提供)

「矯正學校多數孩子都對未來有嚮往,但校長說,超過一半孩子離開後會再『進來』、或年紀到了進成人監獄,即便離開矯正學校,外面環境很難銜接他們就學就業,回到家可能大人還在吸毒、家裡一樣貧窮、以前的朋友全都在找他──為什麼會去黑社會?是因為沒有『歸屬』,各種充滿缺口的孩子……

2023年末最悲傷的新聞,是新北市某國中一名15歲的孩子,僅因管理教室秩序,就被另一名15歲的孩子持彈簧刀刺10多刀殺害了、渾身是血送入急診室──被害人是熱心助人、師長稱讚的優等生,加害人剛離開少年觀護所、與乾妹長期造成校園困擾、有幫派背景,強烈對比更讓社會憤怒,要死刑、要禁止觸法少年重返校園、要嚴格對學生搜身,其中「掃除幫派」成最大共識。

然而,要掃除幫派談何容易?成立於2015年的「逆風劇團」8年來將無數少年拉出幫派、間接阻止許多社會悲劇發生,創辦人成瑋盛看見的是,每一個走入幫派的少年,幾乎都是從原生家庭就出了問題。

當少年渴望可以吃飽飯、渴望賺錢出人頭地、渴望被關愛、願意為朋友付出一切,就可能被吸納進幫派──輕罪可能是去提款機當「車手」、去柬埔寨成為詐騙集團成員,更重的話是販毒、擄人砍人縱火,重達傷害罪、殺人未遂、殺人重罪,只要少年們原本的生活沒改變,就極可能一再進出司法系統,甚至風險步步上升、一再危急社會安全。

該如何扭轉這些狀況,讓社會更安全?成瑋盛說青少年社工極大關鍵、「跟幫派搶人」的重要工作,問題是,這社會願意投注多少資源給第一線作戰的人們?當逆風劇團走訪全台灣拜訪社工與機構,也忍不住想問:資源在哪裡?

「幫派都在利用孩子,利用他們需要關心、需要歸屬感,一步步讓他們走向犯罪…」

成立於2015年的「逆風劇團」,雖名為「劇團」,他們8年來持續將各種少年拉出幫派、找到穩定工作或順利升學,也長期巡訪全台灣矯正學校、安置機構,跟無數少年碰拳約定「外面見」,其中最讓矯正學校校長們驚訝的或許是:這些平常沉默寡言的孩子,為什麼遇到逆風劇團來訪,就願意踴躍發言個不停?

團長成瑋盛想想這段,其實也很難形容那種微妙的感受,想了想還是說:「可能是因為我們先表達真實的自己,好好跟他們交流。」那種能被觸法少年當成「自己人」、願意一起聊天的氣場,很大一部份基於逆風劇團成員們的過去。

(逆風劇團提供)
「最能讓別人害怕我們的方式,就是要比別人兇,這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方式」。(資料照,逆風劇團提供)

雖然如今的成瑋盛看起來是社會菁英、第一屆台北市青少年諮詢代表、創辦公益劇團給許多迷惘少年一個新的「家」、還是現任行政院青年諮詢委員,他從來不隱瞞的事實就是自己也曾經混過幫派、看著許多朋友進去關,甚至高中開學第一周就在學校砸場。

如今已經26歲的成瑋盛依然記得,自己跟當年的朋友們,曾經也跟那些觸法少年有著一樣的眼神、尖銳刺人的態度,他很清楚,這些少年的武裝是因為缺乏安全感──

「最能讓別人害怕我們的方式,就是要比別人兇,這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方式──我們以前很常形容我們的個案像『野狗』,要先吠、要吠得比你大聲、先讓所有人都知道『我會咬你喔』,這都是因為不想讓自己受傷,希望大家都不要惹我……」

成瑋盛家庭環境尚稱穩定,但因為有注意力不集中問題、在學校曾遭到強烈排斥,渴望自由的空氣。更常見的是家庭破碎的孩子,無力照護、貧窮、高風險家庭,有些家長碰到幼兒在哭甚至還直接打海洛因、強制安靜下來,其中一個孩子狀況是:「他後來被送去安置機構,把朋友看很重、為了朋友把別人頭都打破了……出來以後媽媽還在吸毒,他沒辦法生活,就混幫派、當車手。」

即便過往台灣校園上學會搜書包檢查違禁品、有教官駐守,相信人們多少聽過自己長輩求學時代的「扁鑽」多麼風行、就連所謂「好學生」的書包裡可能都有一支,少年的不安全感是跨越時代永恆存在的,即便是戒嚴時期的1980年,仍有所謂的「決戰中華路」事件發生。

小辭典

1980年社會案件「決戰中華路」

本案發生於1980年5月31日,隔日《聯合報》以「數百學生麕集西門 攜帶凶器準備械鬥」為題報導,當時3、400名學生的武器包括鐵製棍棒、扁鑽、甚至有強酸等。

本案起因為中國海專學生遭開平中學與開南商工學生打傷事件,引起各校青少年集結圍事,即「拳打東南西北,腳踢二開二強」(當年的東方中學、開南商工、西湖商工、泰北高中、開平中學、開明中學、南強中學、強恕中學等)。

資料來源:新新聞整理

當少年持續處於不安全感、持續膨脹自己的武裝,悲劇就可能發生──儘管台灣重大暴力犯罪發生率連年下降,每年依然有少年因為圍事而失去生命、在社會新聞一隅不起眼地消逝了,更多少年是因為需要安全感與成就感而進入幫派、參與詐騙集團,即便這些少年不動刀不動槍、沒有犯下傷害罪與殺人重罪,也有無數民眾因此家破人亡,成瑋盛就提醒──

「這些黑社會簡直眼裡沒有法律,新聞一直抓、怎麼抓都抓不完,已經擴展得太無法無天……他們(幫派)都在利用孩子,利用他們需要關心、需要歸屬感,一步步讓他們走向犯罪,你想想,現在有多少青少年在柬埔寨?

「為什麼孩子還是會去黑社會,就是因為沒有歸屬,現在黑社會影響很大,他們現在用行銷手法吸引孩子短期賺到錢,道上阿兄沒多久就可以開名車、拿名牌包包、皮帶一條好幾萬,很多孩子因為從小家庭環境有自卑感、想用外在物質來表達自己很厲害──他們幾乎都知道自己做的事是違法的,不害怕被抓嗎?大部份,都是等到被抓再說。

「全台灣的大人都會說他們很重視兒童與青少年,但第一線工作社工,真的沒有得到那麼多的重視跟在乎…」

犯罪當然是需要付出代價的。儘管《刑法》第18條明訂「14歲以上未滿18歲人之行為,得減輕其刑」,第63條更明示「未滿18歲人或滿80歲人犯罪者,不得處死刑或無期徒刑,本刑為死刑或無期徒刑者,減輕其刑」。

這些法條看似對未成年犯罪有很大「優待」,其實少年法庭依然必須審酌犯罪事實、犯後態度、行為人智識程度與生活狀況等,2010年「翁奇楠命案」的槍手少年雖然未滿18歲,仍因被認定惡性重大、毫無悔意而重判30年有期徒刑──無論哪個個案,外傳「只會判5年」、「很快就放出來」、「法律保護壞人」,顯然是過度揣測,一切必須以實際判決刑度為準。

(逆風劇團提供)
無論哪個個案,外界揣測什麼「只判5年」、「很快就放出來」、「法律保護壞人」,顯然是過度揣測(資料照,逆風劇團提供)

至於判決之後,如今《少年事件處理法》以矯治為核心,觸法少年將被送往矯正學校,包括明陽中學(專收重刑少年)、敦品中學(昔桃園少年輔育院)誠正中學、勵志中學(昔彰化少年輔育院)等──雖然都名為「中學」,逆風劇團實地巡訪矯正學校,團長成瑋盛說這裡還是有不少限制,例如在處遇結束以前完全碰不到手機、生活遭到嚴格管理,並非外傳「爽爽被關」。

結束服刑的少年理論上應該跟「更生人」一樣回歸日常生活、回歸校園,矯正學校也竭盡所能讓少年「出去」以後可以回歸正軌,但少年原有的生活環境並不會隨之被「矯正」──如果回到家一樣貧窮、一樣沒有歸屬感、一樣渴望外面的世界能認同自己是個「有用」的人,幫派對少年來說依然有極大吸引力,這正是觸法少年「越關越大尾」的主因。

儘管當今台灣社會安全網其實織得相當綿密、一層層攔截,一個觸法少年會有少年保護官、社工後續追蹤,少年如果處於高風險家庭、遭遇家庭暴力的話也會有不同社工開案,回歸校園也有《學生輔導法》、有老師陪伴,有各方力量試圖去拉住一個少年,但成瑋盛也看見,殘酷的是,這些想要幫助少年「變好」的大人們不是不夠努力、而是沒有太多武器,資源總是不夠。

20200326-逆風劇團(逆風劇團提供)
想要幫助少年「變好」的大人們不是不夠努力、而是沒有太多武器,資源總是不夠。(資料照,逆風劇團提供)

例如,當成瑋盛造訪某縣市社工,這些社工們專門負責從矯正學校「出來」的孩子、一路陪伴,但地方政府給他們的經費居然連個青少年據點都搭不起來、甚至官員也因為各種顧慮不敢興建據點──於是,社工只能把少年約來辦公室談話或到家中談話,少年難免會有被約談「輔導」之感,因此對來關心自己的社工依然有戒心、很難建立信任關係。

「約在辦公室談話,少年會有一種我犯錯了、我要被『輔導』的感覺,約在少年習慣的公園跟街頭,又不是可以遮風蔽雨的地方……」甚至連家訪、辦活動都有難度,許多縣市交通不便、市區開車入山區要2個半小時才能訪談到一個個案,即便想請外部講師來陪伴少年也很難、交通成本太高。

也難怪逆風劇團造訪某縣市社工單位、邀他們寫下新年新希望時,社工多半在白紙上寫了大大的兩個字:「據點!」

全台灣的大人都會說他們很重視兒童與青少年,但第一線工作社工,真的沒有得到那麼多的重視跟在乎──社工手上有那麼多個案、要外展、還要為了KPI一直寫報告,而且政府給的經費連個基地都沒有,要怎麼把青少年聚集在裡面?少年就只會覺得社工要對我做一些政府流程、例行公事,他們彼此都無法在某個有安全感的空間裡,凝聚彼此的回憶……」

社工夠努力、也具備足夠的專業,但,這社會究竟願意提供多少資源給社工、讓他們有足夠後盾「跟幫派搶人」?成瑋盛看見的的無奈現實是,連少年觀護所、矯正學校都快爆滿了,少年從家庭、校園、同儕等安全網層層穿透墜落,而接下層層墜落少年們的社工,居然連個據點都要許願。

「我們不想讓少年只有一直付出、圓夢,而是要讓他們口袋有東西」

該如何避免少年往負面方向走,逆風劇團8年來讓無數少年脫離幫派的關鍵,不是「教化」也不是「矯正」,而是把青少年導引到可以跟社會共存的方向──例如逆風劇團的方案之一「逆風聯隊」,一個很帥的車隊。

帶少年騎車越野、改裝機車車隊上路,這事或許會讓許多成年人嚇歪,但成瑋盛身為過來人,深知「變好」無需完全抹除少年的血氣方剛,而是讓情緒有正向出口,一如逆風聯隊負責人邱奕醇的理念:「放下武器、拿起工具,放下憤怒、投入公益。」

(逆風劇團提供)
逆風聯隊把少年無窮無盡的精力導引到幫助他人,也比過去逞兇鬥狠更有成就感(逆風劇團提供)

少年想要騎車耍帥、想被同儕稱讚,逆風聯隊就順勢而為,規定要考到駕照才可以正式加入,一起騎車去玩,也順勢解決少年無照駕駛問題:「原本是一群人想幹大事、要輸贏的少年,能不能改來參加我們課程,有安全場地、專業教練,可以騎車甩尾、可以盡情發洩、也能得到好的交通知識?」

好好考到駕照,就可以參訪改裝機車課程、林口水牛坑越野玩車、還有刺青工作坊,車隊帶少年做的事也超乎他們過去想像,居然是一起騎車上山送餐給獨居長輩、一起去北海岸環保淨灘,他們把少年無窮無盡的精力導引到幫助他人,也比過去逞兇鬥狠更有成就感。

逆風劇團也常帶青少年去拜訪安養機構、陪伴老人家、少年與老年一起合作演出一一部戲,成瑋盛知道,雖然許多少年出身破碎家庭,最能觸動他們的,是童年時真正感受到的愛、阿公阿媽的溫暖。

而這一切的基礎,是有一個讓少年願意常常造訪、願意待下來的據點──許多逆風劇團的少年少女受訪時會坦白說,一開始聽到「劇團」根本一點興趣都沒有、演戲好無聊,但他們最終都會願意待在劇團,關鍵就在這空間的各種魔力,成為他們的另一個「家」。

有一個空間可以待著,就可以暫時遠離原生家庭各種紛紛擾擾,暫時找一個可以放輕鬆的所在,發呆睡覺、滑手機、一起聽音響隨手點歌、一起動手煮晚餐,或是荒謬地一起在小小的劇團排練場打排球──這些看起來都是非常不起眼的「小事」,乍看之下與「社會安全網」毫無連結,但或許就是這些小小的事織成一方小小的安全空間,承接住層層墜落的少年們。

(逆風劇團提供)
或許就是這些小小的事織成一方小小的安全空間,承接住層層墜落的少年們。(逆風劇團提供)

安全感,當然也包括錢。逆風劇團於2023年於大稻埕正式上路「逆風樓」咖啡館,就是發現少年回歸職場的「陣亡率」太高,想準備這空間讓少年來工作、適應職場環境、銜接到其他工作,至於劇團本身,對演戲沒興趣的少年也可以在劇團培養燈光音響、舞台佈置等專業,未來逆風劇團希望有接案能力,讓他們都有一份收入,幫派影響力也會下滑:「我們不想讓少年只有一直付出圓夢,而是要讓他們口袋有東西(收入),讓青少年能照顧好自己。」

(逆風劇團提供)
希望讓全台灣的社工都能有後盾,讓助人者不再孤立無援、讓被助者不再求救無門…(逆風劇團提供)

究竟有多少少年「變好」,數據難以看見,新聞也往往只會報導鑄下大錯的、沒被拉住的少年,但逆風劇團依然希望可以做好這些看似小小的事,例如,把這些模式推廣到全台灣,也替第一線社工連結更多資源。

「如果地方政府不給資源,我希望由逆風劇團來找資源、租地點讓社工做據點,我們幫忙租房子、附上逆風的各種教案、社工也可以自己寫教案,一起來分享這些資源──我們希望讓全台灣的社工都能有後盾,讓助人者不再孤立無援、讓被助者不再求救無門……」

如果全台灣不只一個「逆風劇團」、四處都充滿這樣讓孩子安心的所在,是否就可以避免更多孩子走上歧途、讓整個社會更安全呢?這些小小的改變不會列入任何統計數據、難以成為政府預算的首要目標,但也確實,這些小小的改變,承接了許多統計與新聞看不見的、每一個可以「變好」的生命。

一起構築社會安全網、捐款支持第一線工作者,請參考「逆風劇團」臉書粉絲專頁(連結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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